事件之章
野野口修的手记
1
事情发生在四月十六日,星期二。
那天下午三点半,我从家里出发,前往日高邦彦的住处。日高家距我住的地方不远,仅需坐一站电车,到达车站改搭巴士,再走上一小段路,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。
平常就算没什么事,我也常到日高家走走,不过那天却是有特别的事要办—这么说好了,要是错过那天,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他的家位于美丽整齐的住宅区里,该地区清一色的高级住宅,偶尔可见一般称之为豪宅的气派房子。这附近曾经是一片杂树林,有不少住户依然让庭院保有原本的面貌。围墙内山毛榉和栎树长得十分茂盛,浓密的树荫覆满整条巷道。
严格说起来,这附近的路并没有那么狭窄,可是一律规划成了单行道。或许讲究行走的安全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一种象征吧!
几年前,当我听说日高买了这附近的房子时,心里就想,果不出所料。对于在这个地区长大的少年而言,把家安在这里乃人生必须实现的梦想之一。
日高家称不上豪宅,不过光夫妻俩居住,可说绰绰有余,十分宽敞。主屋的屋顶采用了纯和式风格,边窗、拱形玄关、二楼窗际的花坛则全是西式设计。这些想必是夫妻俩各拿一半主意的结果。不,就砖砌的围墙来看,应该是夫人占了上风。她曾经透露,一直想住在欧洲古堡般的家里。
更正,不是夫人,应该说是“前夫人”才对。
沿着围墙走,我终于来到方形红砖砌起的大门前,按下门铃。
等了很久都没人来应门,我往停车场一看,日高的萨博车不在,可能是出门去了。
这下要如何打发时间?我突然想起那株樱花。日高家的庭院里种了一株八重樱,上次来的时候只开了三分,算算已经又过了十天,不知现在怎么样了。
虽然是别人的家,但仗着自己是主人的朋友,就不请自入了。通往玄关的小路在途中岔开来,往建筑的南边延伸而去。我踏上小径,朝庭院的方向走。
樱花早已散落一地,树枝上还残留着些许尚堪观赏的花瓣。不过这会儿我可无心观赏,因为有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那里。
那女人弯着腰,好像正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。她身着简单的牛仔裤和毛衣,手里拿着一块像白布的东西。
“请问??”我出声问道。
女子好像吓了一大跳,猛地转过身来,迅速挺直腰杆。
“啊,对不起。”她说,“我的东西被风吹到院子里了,这家人好像不在,我就自己进来了。”她将手里的东西拿给我看,是一顶白色的帽子。
她的年龄看来应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,眼睛、鼻子、嘴巴都很小,长相平凡,脸色也不太好。
刚才的风有那么强,会把帽子吹掉?我心里犯着嘀咕。
“您好像很专注地在审视地面呢。”
“哎,因为草皮很漂亮,我在猜是怎么保养的。”
“唔,这我就不知道了,这是我朋友的家。”
她点了点头,好像知道我不是这家的主人。
“不好意思,打扰了。”她点了点头,与我擦肩而过,往门那一头走去。
大概过了五分钟,停车场那边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,好像是日高回来了。
我走回玄关时,深蓝色的轿车正倒入停车场,驾驶座上的日高注意到我,微微地点了下头。
副驾驶座上的理惠一边微笑一边对我解释:“对不起,本想出门去买点东西,结果碰到了大堵车,真伤脑筋。”
一下车,日高马上举起手做了个手刀的姿势,表示抱歉。“等很久了吗?”
“没有,并没有多久,我去院子里看樱花了。”
“已经开始凋落了吧?”
“有一点,不过真是棵漂亮的树啊。”
“开花的时候是很好,之后就麻烦了。工作室的窗口离得比较近,毛毛虫都从外面跑进来了。”
“这就伤脑筋了。不过,反正你也不会在这里工作了,对吧?”
“嗯,一想到可以从那毛毛虫地狱里逃出来,我就松了一口气。啊,还是先进来吧,我们还留着一些器具,可以请你喝杯咖啡。”
通过垂拱的玄关,我们鱼贯而入。
屋子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,墙壁上的挂画也已收起。
“行李都收拾好了?”我问日高。
“除了工作室外,大致都收拾好了,剩下的就交给搬家公司。”
“今晚打算住在哪里?”
“早就定好皇冠酒店了。不过我可能要睡在这里。”
我和日高走进工作室。那是一间约十叠大的西式房间,里面只剩下电脑、书桌和一个小书架,看起来空荡荡的,其余的东西大概都打包了。
“这么说来,你明天还有稿子要交差?”
日高眉头一皱,点了点头。
“连载的部分还剩下一回,预定今晚半夜要传给出版社,所以到现在电话都没敢切断。”
“是聪明社月刊的稿子?”
“是啊。”
“还有几页要写?”
“三十页。啊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房里有两把椅子,我们分坐在书桌一角的两侧。不久,理惠端了咖啡进来。
“不知温哥华的天气怎样,应该比这边冷吧?”我向两人问道。
“纬度完全不一样,那边凉多了。”
“不过能过个凉凉爽爽的夏天真是不错,一直待在空调房里对身体不好。”
“待在凉爽的屋子里顺利工作??如果能这样就太好了,不过大概不可能吧。”日高自嘲地笑着。
“野野口先生,到时你一定要来玩,我可以当你的向导。”理惠说。
“谢谢,我一定去。”
“你们慢慢聊。”说完,理惠就离开了房间。
日高拿着咖啡杯站了起来,倚在窗边望向庭院。
“能看到这株樱花盛开的样子真好。”他说。
“从明年起,我会拍下花开的美丽照片寄给你。对了,加拿大那边也有樱花吧?”
“不知道。不过即将搬进去的房子附近好像没有。”他啜着咖啡说道。
“说到这个,我刚才在院子里碰到一个奇怪的女人。”我本来有点犹豫,不知该不该说,后来还是决定让他知道。
“奇怪的女人?”日高挑起了眉毛。
我把刚才的情景说给他听,结果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转为了然于胸。
“你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像木刻的乡土玩偶?”
“啊,没错,你这么一说,好像真是这样。”日高比喻得真贴切,我笑了出来。
“她好像姓新见,住在附近。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,但也应该已经超过四十了。有个读初中的儿子—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浑蛋。丈夫很少在家,大概是一个人在外地工作,这是理惠的推断。”
“你知道得还真详细,你们感情很好啊?”
“和那个女人?怎么可能!”他把窗子打开,拉起纱窗,凉风徐徐地吹了进来,风里混杂着树叶的气味。“正好相反,”他继续说道,“应该说她恨我们才对。”
“恨?她看起来很正常啊!是什么原因?”
“为了猫。”
“猫?这和猫有什么关系?”
“最近那个女人养的猫死了。听说是忽然倒在路边,带它去看兽医,得知可能被人下了毒。”
“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?”
“她似乎怀疑猫是吃了我做的毒丸子才死的。”
“你?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?”
“就是这篇,”日高从仅存的那方书架里抽出一本月刊,翻开放到我面前,“你读读这个。”
那是一则约半页篇幅的短文,题为“忍耐的极限”,文章上方摆着日高的照片。内容主要是说到处乱跑的猫让他极为苦恼:早上,院子里一定会出现猫粪;将汽车停在停车场,引擎盖上布满猫的脚印;花盆里植物的叶子被啃得乱七八糟。虽然知道这些罪行全是一只带白棕斑点的花猫犯下的,却苦无对策,就算立了一整排矿泉水瓶挡它,也一点效果都没有,每天都在挑战自己忍耐的极限??
“死掉的那只猫是带白棕斑点的?”
“唔,好像是。”
“那难怪了,”我苦笑着点了点头,“她怀疑你也不是没有道理。”
“上个礼拜吧,她气冲冲地跑到这里来,虽然没指名道姓说是我下的毒,但话里就是这个意思。理惠很生气地说我们才不会干这种事,并将她轰了回去,不过就她在院子里徘徊的行径看来,想必还在怀疑我们。大概想找寻是否有毒丸子残余的痕迹。”
“还真执着。”
“那种女人就是这样。”
“她不知道你们就要搬到加拿大去住了吗?”
“理惠跟她说过,说我们下礼拜就要到温哥华住上好一阵子,她家的猫再怎么作乱,我们也只要忍耐一下子就好了。这样看来,理惠倒也挺强悍的。”日高好像颇觉有趣地笑了。
“理惠的话很有道理,你们根本没有必要急着在这个时候杀死那只猫嘛!”
不知何故,日高并没有马上附和我的话。他依然面带微笑,眺望着窗外的风景。将咖啡喝光后,他阴沉地说道:“是我做的。”
“啊?”我不明所指,便问,“什么意思?”
他将咖啡杯放到桌上,拿出了香烟和打火机。
“是我杀的。我把毒丸子放到院子里,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。”
听到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,我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。然而他虽维持一贯的笑脸,却不像在开玩笑。
“你说的毒丸子怎么做?”
“还用怎么做?猫罐头里掺入农药放到院子里就结了,没教养的猫好像什么都吃。”
日高将香烟拿近,点燃,惬意地吞云吐雾。从纱窗吹入的风霎时将烟雾吹散了。
“你干吗要做那种事?”我问道,心里感觉不太舒服。
“我跟你说过这房子到现在都还租不出去吧?”他面容一整,认真地说道。
“嗯。”
日高夫妇打算在旅居加拿大期间将这套房子租给别人。
“倒是不断有中介来询问,可是他们告诉我,这里有一个缺点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他们说房子前面摆了一排挡猫的瓶子,好像深受猫害的困扰。这种状况确实会影响租房者的意愿。”
“那你把挡猫瓶拿掉不就好了?”
“这并非根本的解决之道。如果有想租的人来看房子,看到满院猫粪,又该怎么办?若我们还在,是可以天天打扫,可明天这里就没人住了,肯定会臭得要命。”
“所以你就杀了它?”
“这应该是饲主的责任,不过你刚才看到的那位太太好像不明白这一点。”日高在烟灰缸里把香烟捻灭。
“理惠知道这件事吗?”
日高扬起半边脸,一边笑一边摇头:“哪能让她知道!女人啊,百分之八十都喜欢猫,要是我跟她讲了实话,她肯定会说我是魔鬼。”
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,只好沉默以对。这时恰好电话响起,日高拿起话筒。
“喂?啊,你好,我正想你也该打电话来了??嗯,按照计划进行??哈,被你识破啦?我这才要开始写呢??是啊,我想今天晚上一定能搞定??好,我一完成就马上传过去??不行,这电话只能用到明天中午,所以我打电话过去好了??嗯,我会从酒店打过去。好,那先这样。”
挂断电话,他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“编辑?”我问。
“聪明社的山边先生。虽然我拖稿拖习惯了,不过这次他真的不放心。他怕我跑掉,毕竟我后天就不在日本了。”
“那我就不多打扰,告辞了。”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
就在此时,听到屋内对讲机的声音。我原以为是推销员之类,不过似乎不然。走廊上传来理惠走近的脚步声,接着是敲门的声音。
“什么事?”日高问。
门打开了,理惠一脸沮丧地探进头来。
“藤尾小姐来了。”声音闷闷的。
日高的脸就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一样,布满阴霾。
“藤尾??藤尾美弥子?”
“嗯,她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你谈。”
“真糟糕。”日高咬着下唇,“大概是听到我们要去加拿大的风声了。”
“要我告诉她你很忙,请她回去吗?”
“这个嘛,”他想了一下,“不,我见她好了。我也觉得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会更轻松,你带她过来吧。”
“好倒是好??”理惠担心地往我这边看来。
“啊,我正打算要离开。”我说。
“对不起。”理惠说完,就消失在门口。
“真伤脑筋。”日高叹道。
“你们刚刚说的藤尾小姐,是藤尾正哉的??”
“妹妹。”他搔着略长的头发,“如果她们想要钱还好办,可是如果要我将书全部收回或改写,就恕难从命了。”
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,日高赶紧闭上了嘴。门外依稀传来理惠的声音—“走廊很暗,对不起”,接着有人敲门,日高应了一声。
“藤尾小姐来了。”理惠打开门说道。
站在她背后的,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六七岁的长发女子,身着女大学生去企业面试时会穿的那种套装,让人觉得这位不速之客在刻意维持着应有的礼貌。
“那我先走了。”我向日高说道。我原本想告诉他,如果可以,后天我会去送行,但没说出口。我心里琢磨着,要是在这种时候刺激到藤尾美弥子就不好了。
日高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我在理惠的陪伴下走出了日高家。
“招待不周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理惠合起双掌,眨着眼,抱歉地说道。由于身材娇小纤细,这样的动作让她散发出少女般的气息,令人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已年过三十。
“后天我会去送你们。”
“你不是很忙吗?”
“没关系,拜拜。”
“再见。”她说道,一直看着我转入下一个街角。
2
我回到家,刚做完一点事,门铃就响了。我的住所和日高家相比天差地远,只不过是一栋五层建筑里的一个小套间,工作室兼卧室约占了六叠,剩下的十六叠空间既是客厅也是饭厅,还包含了厨房,而且我也没有像理惠那样的美眷,所以铃响时,只好自己去应门。
从门镜里确认来访对象后,我将锁一扳,打开了门,是童子社的大岛。
“你还是一样,非常准时。”我说。
“这可是我唯一的优点。我带来了这个。”他拿出一个四方包裹,上面印有知名日式点心店的店名。他知道我是个嗜吃甜食的人。
“不好意思,还让你特地跑一趟。”
“哪里,反正我回家顺路。”
我将大岛让进狭窄的客厅,泡了茶,接着走回工作室,将摆在书桌上的原稿拿了过来。“哪,这个,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我来拜读一下。”他将茶杯放下,伸手接过稿子,读了起来,我则翻开报纸。一如往常,让人当面阅读自己的作品,总令我不太自在。
大概是大岛快读完一半的时候,餐桌上的无绳电话突然响了。我说声“失陪一下”,离开了座位。
“你好,我是野野口。”
“喂,是我。”是日高的声音,听来有点沉重。
“啊,怎么了?”我心里还挂念着藤尾美弥子的事,不过日高并未正面回答。他停了一下,问道:“你现在忙吗?”
“谈不上忙,只是有客人在这里。”
“哦,几点会结束?”
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,刚过六点不久。
“还要一会儿,到底怎么了?”
“嗯,电话里讲不清楚,我有事想找你商量,你可不可以来我这里一趟?”
“可以。”我差点忘了大岛就在一旁,几乎要脱口问他是不是有关藤尾美弥子的事。
“八点怎么样?”他说。
“好。”
“那我等你。”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。
我一把听筒放好,大岛就赶忙从沙发上站起,说道:“如果你还有事,那我就??”
“不,没关系,没关系。”我以手势示意他坐回去,“我和人约在八点,还有时间,你就慢慢读好了。”
“这样啊,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他拿起原稿继续读了起来。
我也再度摊开报纸盯着上头的文字,脑海里却不停猜测着日高要说的是哪件事。我猜多半跟藤尾美弥子有关,除此以外,我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事。
日高写了一本叫《禁猎地》的小说,内容描写某位版画家的一生。表面上虽称之为小说,实际上作品中的主角确有其人,是一名叫藤尾正哉的男子。
藤尾正哉和我以及日高读的是同一所初中。或许是因为这段渊源,让日高兴起想把藤尾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。只是这本小说有几点亟待商榷的地方,即其中连藤尾正哉之前做过的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也如实描写,特别是他学生时代的各种奇怪行径,日高几乎是原版重现。就我看来,除了人物名字不同之外,书里的内容根本不像是虚构的小说,就连主角后来被妓女刺死也与现实情况完全吻合。
这本书荣登畅销书排行榜,对于认识藤尾正哉的人而言,要猜出小说主角的原型是谁实在太过容易。终于,藤尾的家人也看到了这本书。
藤尾的父亲早已去世,出来抗议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。她们认为:很明显,小说主角以藤尾正哉为原型,可是她们不记得曾允许谁写这样的小说。而且这本书暴露了藤尾正哉的隐私,使他的名誉受到不当的诋毁,她们要求将作品全部收回,全面改写??
日高也说过,对方并未要求赔偿金之类的实际补偿。她们真的只是要求改写作品,还是有其他更深层次的企图,至今仍无法断定。
从日高刚刚在电话中的声音判断,恐怕和藤尾美弥子的交涉不太顺利。可是,把我叫过去又是怎么一回事?如果他们真的谈判破裂,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?
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,对面的大岛好像把稿子读完了。我把视线从报纸上移开。
“写得不错嘛,”大岛说,“挺温暖的,透着一股怀旧气息,我觉得挺好的。”
“是吗?听你这么说,我就安心多了。”我的确松了口气,赶紧喝了口茶。大岛这个年轻人虽然和气,却不随便讲谄媚逢迎的话。
若是平时,我们接下来会讨论往后的计划,不过待会儿和日高有约。我看了一下表,已经六点半了。
“您来得及吗?”大岛机灵地问。
“嗯,还来得及。怎样?这附近有一家餐馆,我们去那儿边吃边讨论?这样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。”
“好啊,反正我也要吃晚饭。”他将原稿放进皮包。如果我没记错,他应该快三十了,却还是单身。
距离我家大概两三分钟的路程就有一家餐馆,我们一边吃着焗烤料理,一边商量公事。说是商量公事,其实聊的都是杂事。谈话中,我无意间说出接下来跟我约的人正是作家日高邦彦,大岛听后显得有些惊讶。
“您认识那位先生啊?”
“嗯,我们小学、初中都同校,住得也很近,从这边走过去就到了,只是我们的老家都已经拆了,目前正在盖公寓。”
“就是所谓的童年旧识对吧?”
“差不多吧,现在我们也还有来往。”
“啊,”大岛露出羡慕和憧憬的目光,“我竟然不知道。”
“我为你们公司写稿,也是通过他介绍的。”
“咦?是这样吗?”
“一开始是你们公司的总编向日高约稿,不过他不写儿童文学,就拒绝了,又把我介绍给你们,也就是说,他算是提拔我的贵人。”我一边用叉子将焗烤通心粉送进嘴里,一边说道。
“嗯,竟然有这回事。日高邦彦的儿童文学,这样的标题确实挺吸引人的。”大岛接着问我:“野野口先生,您不想写针对成人读者的小说吗?”
“我很想写啊,如果有机会。”这是我的真心话。
七点半,我们离开了餐馆,往车站走去。我站在月台上目送大岛坐上反方向的电车,不久我等的电车也来了。
抵达日高家正好是八点。我站在门前,觉得有点奇怪,屋里一片漆黑,连门外的灯也没有开。
我还是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,只是没想到竟被我料中,无人应答。
莫非是自己搞错了?日高电话里说的八点,说不定指的不是八点到“他家”。
我回到来时的路上,不远处有座小公园,我边掏出零钱边走进公园旁的电话亭。
从电话簿里,我找到了皇冠酒店的电话号码。酒店职员听到我要找一位姓日高的客人,马上帮我转接过去。
“您好,我是日高。”是理惠的声音。
“我是野野口,日高邦彦在吗?”
“不,他没来这里。应该还在家吧。因为还有工作要赶。”
“不,他好像不在??”我告诉她她家一片漆黑,里面好像没人。
“这就怪了。”电话那头的她似乎颇为困惑,“他跟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恐怕要半夜了。”
“大概只是出去一下吧。”
“应该不会啊。”理惠像在思索,沉默了片刻,道,“这样好了,我现在就到那边去。大概四十分钟就会到了。啊,野野口先生,你现在在哪里?”
我说了自己的位置,告诉她会先到附近的咖啡店打发时间,就挂了电话。
走出电话亭,在去咖啡店前,我又绕到日高家去看了看。还是一样,灯全部黑着,停车场里日高的萨博好端端地停在那里。总觉得哪里怪怪的。
这家咖啡专卖店是日高平日调适心情时常去的,我也来过好几次,店主认出了我,问今天怎么没跟日高先生一起来。我说,他和我约了见面,可是家里没有人。
就这么和老板聊着职业棒球赛,东拉西扯的,三十分钟就过去了。我付了账,出了店门,快步往日高家走去。
才走到门前,就看到理惠从出租车上下来。听到我出声相唤,她回了我一个笑脸。可是,当她看向屋子的时候,脸色忽然沉了下来,显得十分不安。
“真的是全黑着。”她说。
“好像还没回来。”
“可是他不可能出去啊。”
她从皮包里拿出钥匙,往玄关走去,我跟在后面。
大门锁着,理惠打开门进入屋子,接着把各处的灯一一摁亮。室内空气冰冷,似乎没有人在。
理惠穿过走廊,去拧日高工作室的门把手。门锁上了。
“他出门的时候,都会上锁吗?”我问。
她一边掏钥匙,一边侧着头回想:“最近他不太锁门的。”
钥匙一转,门顺势敞开来。工作室里同样没有开灯,却不是全黑的。电脑的电源还插着,屏幕发出亮光。
理惠摸索着墙壁,按下日光灯的按钮。
房间中央,日高脚朝我们,倒在地上。
停顿了几秒,理惠沉默地走上前去。走到一半,她突然停了下来,两手捂着嘴,全身瞬间僵直,一言不发。
我也战战兢兢地往前挪去。日高趴着,头转向一旁,露出左半边脸颊。他的眼睛微微睁着,眼神涣散。
“他死了。”我说。
理惠整个人慢慢地瘫软下来,就在膝盖碰到地板的同时,她发出仿佛来自身体深处的悲鸣。
3
警视厅派来的侦查员在现场勘查的时候,我和理惠就在客厅等。虽说是客厅,却连桌椅都没有。我让理惠坐在装满杂志的纸箱上面,自己则像熊一样来回踱着方步,还不时将头探出走廊,窥看现场调查的情形。理惠一直在哭,我看了看手表,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。
敲门声响起,门打开了,迫田警部走了进来。他年约五十,态度沉稳大方。一开始叫我们在这房里稍等的也是他,看来他是这次侦查行动的总指挥官。
“我有话想跟你谈,可以吗?”警部瞄了理惠一眼后,转身向我说道。
“我无所谓??”
“我也可以。”理惠拿起手帕按着眼角说道。她的声音还带点哽咽,口气却很坚决。我突然想起日高白天曾经讲过,她的个性其实挺强悍的。
“好,那就麻烦你们了。”
于是,迫田警部就站着盘问起我俩发现尸体前的所有事情。谈着谈着,我不得不说到关于藤尾美弥子的事。
“你接到日高的电话大概是几点?”
“我想应该是六点过后吧。”
“那时日高先生提到过任何有关藤尾女士的事吗?”
“没有,他只说有事要跟我商量。”
“所以也有可能是其他事?”
“或许吧。”
“关于这点,你想到什么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
警部点了点头,接着把脸转向理惠:“那位藤尾小姐是几点回去的?”
“大约五点过后。”
“在那之后,你跟你先生谈过话吗?”
“我们聊了一下。”
“你先生看上去怎样?”
“因为跟藤尾小姐谈不拢,他显得有些烦躁。不过,他要我不用担心。”
“之后你就离开家,去了酒店,对吧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我看看,你们打算今明两晚都住在皇冠酒店,后天出发去加拿大。不过,因为你先生还有工作没做完,只好一个人先留在家里??”警部一边看着自己的记录,一边说道,接着他抬起了头,“知道这件事的人总共有几个?”
“我,还有??”理惠向我这边看来。
“我当然也知道。除此之外,还有聪明社的人。”我向警部说明日高今晚打算赶的就是聪明社的稿子。“不过,就凭这点来锁定案犯未免??”
“嗯,我知道,这只是作个参考。”迫田警部脸上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一些。
之后,他又问理惠,最近住宅附近是否曾发现什么可疑的人,理惠说没有印象。我想起今天白天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位太太,犹豫着该不该讲,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。只因为猫被害死就杀人报仇,这怎么想都太离谱了。
讯问告一段落后,警部告诉我,他会让手下送我回去。我原想留在理惠身边陪她,不过警部说他已联络理惠娘家的人,不久他们就会来接她。
随着发现日高尸体带来的震惊渐渐平复,疲倦悄悄袭来。一想到等一下得自己坐电车回去,老实说真的有点沮丧,所以我不客气地接受了警部的安排。
走出房间,我发现还有很多警察在走廊上走来走去。工作室的门开着,不过看不到里面的情况,尸体应该已经运出去了。
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前来招呼我,将我领到停在门口的警车前。我突然想起,自从上次因为超速被捕后,已经很久没坐过警车了。
警车旁站着一名男子,身材颇高,因为光线不足,看不清楚五官。他开口说道:“野野口老师,好久不见。”
“咦?”我停下脚步,想看清对方的长相。
那人往前走来,从阴影中露出脸庞。眉毛和眼睛的距离很近,脸部轮廓立体感十足。
这张脸我曾经见过,我的记忆复苏了。
“啊,是你!”
“您想起来了?”
“想起来了,你是??”我在脑袋里再确认一遍,“加贺??对吧?”
“是,我是加贺。”他郑重地朝我欠身行礼,说道,“以前承蒙您照顾。”
“哪里,我才是。”弯腰答礼后,我再度端详起他来。已经十年了,不,应该更久,他那精悍的神色似乎磨砺得更加锐利。“听说你改行做了警察,没想到会在这里碰面。”
“我也很惊讶,一开始还以为认错了人,直到看到名字才确定。”
“因为我的姓很特别嘛。不过,”我摇了摇头,“这也实在太凑巧了。”
“我们到车里再谈好了,我送您一程??虽说在警车上没什么气氛。”说完,他帮我打开后车门,同时,那名穿制服的警察也坐上了驾驶座。
加贺老师曾经在我执过教鞭的那所中学担任社会科(地理)教师。就像许多刚毕业就投入教职的老师一样,他也充满干劲和热情。再加上他又是剑道方面的专才,主持剑道社时展现的英姿,让人对他的热诚印象更加深刻。
这样的人只做了两年就舍弃了教职,归咎于诸多原因。不过就我这个旁观者来看,他本身可是毫无责任。不过,真的可以这样说吗?每个人都有适合与不适合做的事。教师这份工作对加贺而言到底合不合适,真的有待商榷。当然,这样的结果也跟当时的潮流密切相关。
“野野口老师,您现在在哪个学校教书?”汽车刚行驶不久,加贺老师就问起我的近况。不,再叫加贺老师就太奇怪了,就称他加贺警官好了。
我摇了摇头:“我最后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初中,不过今年三月已经离职了。”
加贺警官好像颇为惊讶:“哦?那您现在做什么?”
“嘿,说来有点丢脸,我现在在写给儿童看的小说。”
“啊,难怪。”他点了点头,“所以才会认识日高邦彦先生?”
“不,情况有点不一样。”
我向他解释,我和日高从小就是朋友,因为他,我才找到现在的工作。加贺警官好像懂了,一边点头一边听着我说。没想到迫田警部什么都没告诉他,这倒叫我有些诧异,这番话我刚才已经跟警部说过了。
“那么,您之前是一边当老师,一边写小说?”